謝柳生沈默了一下，才說：“國難當頭，有些事兒，也身不由己。”

尹玉蝶咬著牙說：“我知道，忠孝難以兩全的時候，先忠後孝，戲文裏都是這樣唱的。但是戲文裏沒說，忠臣要做忠臣的時候，還得瞞著老婆孩子！然後你們死了，老婆孩子還不知道你們是為了爭風吃醋被人弄死呢，還是做強盜做小偷做流氓被人給弄死！”

謝柳生沈默了好一會，才說：“我是無法通知家裏。他們是想……這麽危險的事情，何必多一個人來提心吊膽。昨天晚上的事情，你……不也是不肯告訴寧逸飛嗎？”

尹玉蝶說：“你不相信我們女人。信不信我立馬就將這事兒告訴春華，告訴宛央，告訴四鳳舞臺的所有人？”

謝柳生只能苦笑。

尹玉蝶嘆了一口氣，就不理睬謝柳生了。謝柳生離開了尹玉蝶房間，對著楊春華說：“勸不動。”

雖然鬧出這麽大的事情，但是眾人也並沒有很放在心上。畢竟寧逸飛與尹玉蝶的關系，眾人都是親眼見過的，為了尹玉蝶發小脾氣，寧逸飛甚至在舞臺上向尹玉蝶跪下道歉。這麽一點事情，誤會解除了，也就沒事了。

但是眾人都沒有想到，這一次寧逸飛的脾氣竟然這麽大。

第二天早上，有人送了一份文件過來，說是交給尹玉蝶。以為是書信，尹玉蝶收下了，拆開，就楞住了。

裏面竟然是一疊房契。

一共兩幢房子。一座小樓，就是寧逸飛住的。一個院子，就是充當劇院的院子。

此外還有寧逸飛手書的文書——只要尹玉蝶願意，她隨時可以將房契更換上自己的名字。

當然，手續有些麻煩，這劇院房契的管轄地址並不在租界。

尹玉蝶與金錦田謝柳生趕到寧逸飛的居所，寧逸飛的房子裏，早已人去樓空。

看著空蕩蕩的屋子，尹玉蝶的眼淚撲簌簌就落下來了。

謝柳生苦笑了一聲，說：“這男人……怎麽能這樣！你不要急，我們去想辦法，將他找回來……”

楊春華苦笑說：“這怎麽找……唉，簡簡單單的事情，怎麽就鬧騰到這個地步。”

尹玉蝶目光慢慢堅定起來，說：“他將房契給我，我就給他保管著——班主，我們一切合作照舊，但是他的錢我要管著，等他回來了，我還給他。”

金錦田點頭，說：“那是應該的。只是……唉，鬧到這個地步，玉蝶，當初你與他解釋一句就沒事了。”

言語委婉，但是責怪的意思卻是很明白了。

尹玉蝶搖搖頭，說：“我不後悔。……我不後悔。這不是什麽大事。沒有男人照舊過日子。女人也能過男人的日子。”

雖然謝柳生堅持沒有說他們那天晚上做了什麽，但是尹玉蝶卻已經知道他們做了什麽了。今天報紙已經鋪天蓋地，報道了前天晚上租界裏某一個退居泉林的官僚遇刺的消息。

那個所謂的退休官僚，聽聞曾經與日軍有些不清不楚的關系；就前些天，日本軍隊占據上海之後，他接受了日軍的任命，這幾天已經走馬上任了，在黃浦江的這一邊，廢寢忘食工作了好些天。

只是沒有想到，工作好不容易告一個段落，回租界家裏打算與小妾好生親熱一下的時候，竟然被人暗殺在門前。

下手的人是誰，眾說紛紜。據說當時也有目擊者，有黃包車夫信誓旦旦指認說是黃包車夫下的手，又有人說這是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；又有人說這暗殺者有同夥，暗殺者下手之後，其他的人就在其他各處制造出混亂，讓聞訊前來的巡警不能辨認方向。

又有江湖幫派跳出來表示說願意為這件事負責。不過大幫派都沒有吭聲，這也就成為眾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了。

順路提一句，四鳳舞臺的名氣又一次響徹上海灘了。

不為什麽，就因為《別雲間》。在半個中國淪陷、上海淪陷、國都淪陷的日子裏，留在租界裏過日子的人，也並不全都習慣醉生夢死歌舞升平；絕大部分人的心中，都窩著一團火，他們想要覆仇，他們想要發出自己的聲音，雖然他們中的大部分人，手上都沒有力量。

當夏完淳在舞臺上慷慨赴死的時候，舞臺之下泣不成聲。

一出戲已經結束，但是舞臺下的觀眾，卻是久久不願意離去。

壞消息是，日本人闖進來好幾次。好在金錦田花了錢，請了洋巡警照看著，所以損失也不算大；金錦田就與金大嫂商議說，不要再演這個戲了，風險太大了。

金大嫂怒了，一甩袖子告訴金錦田：“老娘我上不了戰場打仗，難不成你還要管我演戲不成？老娘演的是古代的事情，又沒有指著日本人的鼻子罵娘！我就是要看日本人能將我們怎麽樣！”

好吧，這女人脾氣大起來，簡直沒法商量。

金大嫂懟完了丈夫，神清氣爽，回到後院，卻見張燕兒坐在長椅上，抱著一個包裹，神色有些恍惚。

金大嫂就笑：“想什麽事兒呢？怎麽，你男人給你寄東西來了？”

張燕兒擡起眼睛，看著金大嫂，只是那眼睛卻沒有任何神采。

她說：“沒男人了。人沒了。都沒有了。都沒有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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